当他被召回京师再被贬出来做刺史的时候,中山人刘禹锡也在派出者之列,他应当去播州。子厚流着泪说:“播州不是中原人可以住的地方,而梦得还有老母在堂,我不忍看着梦得困难,没有理由把去播州的事告诉他的老母亲,并且万万没有母子同往播州的道理。”所以要向朝廷请求,上书皇帝,愿意把柳州换播州,即使因此再加一重罪,死了也不怨恨。正碰上有人把刘禹锡的困难向皇上说明,刘禹锡因此改做连州刺史。唉!士人遇上穷困才能表现出节操。现今平时同住在里巷中,互相仰慕要好,吃喝玩乐、你来我往,很密切,虚伪地奉承对方,装模作样地说笑,互相亲热尊重,握着手像要挖出肺肝给人看,指天对日哭泣,发誓生死都不背离变心,那诚恳的样子,像真可以相信;但一旦遇到小小的利害,即使小得仅像毛发一样,就翻着眼睛像不认识;对方落入陷阱,不仅不肯伸手去救,反而挤他下去再投块石头的人,到处都是。这样的事情,连禽兽和野蛮人都不忍做,而那种人却自以为得计。听了子厚的高风亮节,也可以稍稍知道惭愧了吧。
子厚从前年轻时,做人敢作敢为,不懂得爱惜自己,以为可以很快建功立业,因此受到牵连而被贬谪。既遭贬谪,又无知心朋友、担任重要官职的人推荐提携,所以终于死在边远的地方,才能不被当世使用,主张不能在当时推行。假使子厚在御史台和尚书省时,知道怎样对待自己,能够像后来当州司马和刺史那样,也自然不会遭到贬斥;被贬斥之后,如果有人能够极力保举他,也一定可以再起用而不至于穷困。然而如果子厚被贬斥的时间不长,困穷不到极点,即使有某方面可以超过别人,但他在文学创作方面,一定无法取得这样大的成就,文章留传于后世,这是无疑的。即使子厚达到自己的目的,在有限的一段时间里做了将相,拿那功名事业来换这文传后世,哪是得,哪是失,这一定有人能够辨明的。
子厚在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逝世,享年四十七岁。在元和十五年七月十日,把灵柩运回去,安葬在万年县祖墓旁。子厚有两个儿子:大的叫周六,才六岁;小的叫周七,子厚逝世以后才出生。两个女儿,都很小。他的灵柩能运回去安葬,一切费用都是观察使河东裴行立先生负担的。他行立有气节,答应人家的话就一定做到,跟子厚交情很深;子厚也很替他尽力,结果得到了行立的帮助。安葬子厚到万年县墓地上的,是他舅父的儿子卢遵。卢遵是涿县人,生性谨慎,好学不倦。从子厚被贬那天起,卢遵就带了自己一家跟着一起住,直到他死了也不离开。他已经去万年县安葬了子厚,还要代替子厚经营管理家务,这也可算是一个有始有终的人。
铭文道:“这是子厚的墓穴,既坚固、又安稳,以利于他的后代。”
本文是韩愈为柳宗元写的一篇墓志铭,他们的感情极深,所以在写这篇文章时感情极其真挚自然。在本文中,作者概述了柳宗元的生平事迹,着重论述了他政治和文学两方面的成就以及他的高风亮节。作者和柳宗元共同致力于古文运动,都有很高的成就,本文特别歌颂了他笃于友谊,从而感叹世俗友情之薄。但由于两人政治见解不同,柳宗元参加王叔文集团的革新运动,因而遭到反动势力的打击、迫害;韩愈不理解,反而批评他“勇于为人,不自贵重顾藉”,这是不恰当的。
本文语言简练,句法灵活多变,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。
永州之野产异蛇,黑质而白章。触草木,尽死;以啮人,无御之者。然得而腊之以为饵,可以已大风、挛踠、瘘疠,去死肌,杀三虫。其始,太医以王命聚之,岁赋其二;募有能捕之者,当其租入。永之人争奔走焉。
唐·柳宗元
永州之野产异蛇,黑质而白章。触草木,尽死;以啮人,无御之者。然得而腊者之以为饵也,可以已大风、挛踠、瘘疠,去死肌,杀三虫。其始,太医以王命聚之,岁赋其二;募有能捕之者,当其租入。永之人争奔走焉。
有蒋氏者,专其利三世矣。问之,则曰:“吾祖死于是,吾父死于是,今吾嗣为之十二年,几3死者数4矣。”言之貌若甚戚者。余悲之,且曰:“若毒之乎?余将告于莅事者5,更若役,复若赋,则如何?”蒋氏大戚,汪然出涕曰:“君将哀而生之乎?则吾斯役之不幸,未若复吾赋不幸之甚也!向吾不为斯役,则久已病矣。自吾氏三世居是乡,积于今六十岁矣。而乡邻之生日蹙,殚其地之出,竭其庐之入,号呼而转徙,饥渴而顿踣6。触风雨,犯寒暑,呼嘘毒疠7,往往而死者相藉8也。曩9与吾祖居者,今其室十无一焉;与吾父居者,今其室十无二三焉。与吾居十二年者,今其室十无四五焉。非死即徙尔,而吾以捕蛇独存。
悍吏之来吾乡,叫嚣乎东西,隳突者0乎南北,哗然而骇者,虽鸡狗不得宁焉。吾恂恂者者而起,视其缶者也,而吾蛇尚存,则弛然者3而卧。谨食之,时而献焉。退而甘食其土之有,以尽吾齿。盖一岁之犯死者二焉,其余则熙熙而乐,岂若吾乡邻之旦旦有是哉!今虽死乎此,比吾乡邻之死,则已后矣,又安敢毒邪?”
余闻而愈悲。孔子曰:“苛政猛于虎也!”吾尝疑乎是,今以蒋氏观之,犹信。呜呼!孰知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乎!故为之说,以俟夫观人风者得焉。
所腊:干肉。这里作动词。也 饵:食物。这里指药物。3 几:几乎,差一点。4 数:多次。5 莅事者:管这事的官吏。莅:临,管理。6 顿踣(bó):困顿僵仆。7 毒疠:毒气。疠,疫气。8 藉:迭。9 曩:从前。者0 隳(huī)突:破坏奔突,极言骚扰。者所恂恂:担心的样子。者也 缶:大肚小口的瓦罐。者3 弛然:安心的样子。